番外-今生篇·【四海平,灝灝清】

類別:女生頻道 作者:祝箏字數:4934更新時間:25/08/27 03:06:40

盛京東宮,重兵把守,一片死寂。


這裡曾經是太子寢殿。


如今停著一處冰棺,棺內躺著五花大綁的公儀休。


公儀灝孤身站在冰館前,為一旁的香爐續上了一盅安魂香丸。


多虧近衛趕到的及時,在戈白河撈到公儀休時,他還剩一口氣。


不過也隻剩一口氣,至今昏迷不醒。


當然,公儀灝也並不想讓他醒過來,此香不斷,他便會一直睡下去了。


比之前世在井底苟活四十年的結局,這樣已經是便宜了他。


面白如紙的公儀休,右眼眶深深凹陷下去,那裡的眼球已經碎成了爛肉。


公儀灝的右眼眼底也時不時傳來銳痛。他該感謝祝箏,刺下去的不是左眼,不然現在,他們二人就一起變成了完完全全的瞎子。


他們這對血緣稀薄,彼此厭恨的「兄弟」,就這樣相連在一起,同傷同痛,至死方休。


從東宮出來,月明星稀。


公儀灝走在高廊上,俯瞰整個王城。


長風獵獵,宮牆重重,他在此長大,也將在此死去。


再一次。


遠山輪廓蒙蒙,其中一座高聳入雲,形似長劍。


那是試劍山,山裡有個書院叫四海書院。


公儀灝在那裡遇見,窩藏,喜歡過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。


開端時,確隻為了消遣,這個姓祝的姑娘膽大包天,看多了話本子,以為自己扮得了祝英台。


隻是他沒想到,最後甘願做了一回梁山伯的,是他自己。


公儀灝有頭痛的毛病,晚上總是疼出一身冷汗,祝清常常守在他床邊,一遍一遍地拿溫帕子擦他的臉。


她會輕聲細語地安慰他,聲聲喚他「阿隱。」


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皇室宗親,隻是她的同窗,「阿隱」。


公儀灝痛的狠了,難免有些神智不清,滿眼通紅地抱住祝清。


祝清默許了他的出格。


他也默許了祝清的出格。


兩個少年人共處一室,形影不離,本就容易滋生暗湧的情愫。


直到一回夜半之時,她疼惜地落下淚水,偷偷吻了他。


裝睡的公儀灝一夜未眠,心跳聲吵的他頭暈目眩。


後來的事,都融化在試劍山最好的春光裡。


他刻意忘了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血海深仇,像個普通的少年人一樣情竇初開,許諾著地久天長。


兩人在初遇的垂柳下定情時,他告訴祝清,他是太子公儀灝,以後會是皇帝,她便是他今生選定的皇後。


祝清還沒震驚完他的身份,而後臉上飛紅一片,「誰要做你的皇後。」


公儀灝將她拽住,拿起柳條在地上寫了八個字。


祝清跟著念,「四海昇平,灝灝而清。」


公儀灝唔了一聲,將她摟過來,「記好了,以後我們若有了孩子,就叫平兒。」


祝清便拿柳枝軟綿綿抽他,他把人拉過來按在懷裡親了一通。


一遍遍喚她,「清清。」


吾妻卿卿。


公儀灝自小受教於他的父皇和太傅容衍,夫妻之盟當是一生一世,至死不渝。


他做了許多長而久之的打算。


可惜天不遂人願。


一次平常的回宮,卻是個鴻門宴,母後為保他濺血橫死,也是那一日,他得知了自己的頭痛,原來是因為和仇人的兒子種下了共生之蠱。


至親全都為了救他而死,一隻眼睛也被仇人刺瞎。


太子成了廢太子,那段被叫「阿隱」的年少幻夢,終於破碎成齏粉。


少年太子的倨傲張揚一朝消失殆盡,他不敢再見祝清,性子陰鬱沉默到谷底,滿心被仇恨填滿。


共生蠱時常折磨的他頭痛欲裂,隻能借酒澆愁。


酒醉到深處,他腦中多出一段記憶,自己穿著龍袍,衝進一個青藍火光瀰漫的祭壇中救人……


火中的人,像是容衍。


他沒有救到容衍。


公儀灝不明白,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。


他以為是發夢,或是犯了癔症,然而後來又有更多的記憶湧現出來。


越是醉的不省人事,那些記憶的片段就越是清晰可見。


更可怕的事,那些記憶中的事,一件一件接連應驗,讓他逐漸分不清哪片記憶是親歷。


公儀灝去找術士解惑,術士告訴他,想必是受什麼陣法影響,導緻今生連通了前世的記憶。


那是……他的前世?


一路消沉到底,蟄伏在暗處伺機而動。公儀休造反時,誆騙祝清他已被誅殺,祝清便為他殉情自盡了。


最後大仇得報,登上王位時,公儀灝隻剩孤身一人。


大雍在他治下平順了四十年,在王位上死去時,也隻有孤身一人。


這是他想要的結果嗎?


公儀灝日夜在憂思之中挾裹,兩股相似卻不同的沉重心緒幾乎壓垮了他。


不,至少祝清不應該為他而死。


術士說,命數天定,一切都皆無法改變。


在宮宴上再次見到祝清之時,公儀灝喝的爛醉如泥,冒出癲狂的念頭。


命數中他和祝清不得善終,那就把命數造出一個和前世徹底不同的變數。


他想要一個孩子。


和祝清的孩子。


於是他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。


得到了一個孩子。


皇後的寢宮中燭火通明,祝清剛睡下,宮人通報公儀灝來時,她起身穿戴,迎接聖駕,面上毫無神采,如同木偶一般對他行禮問安。


公儀灝的目光有些失落。


不知從何時起,祝清看他的眼神徹底變成了這樣,無悲無喜,無波無瀾。


容衍說的對,他想要的終點或許沒錯,可他選錯了路。


心魔生,難再除,一步錯,步步錯。


祝府的姑娘寧折不彎,下藥,強取……這些手段折她辱她,縱使百般理由,恐怕也永遠不會再獲諒解。


但他一開始,就是想要留她在身邊。


現在,算不算求仁得仁……


公儀灝將祝清扶起來,收斂心神,「平兒睡著了麼?」


「嗯。」祝清點頭,「陛下有事麼?」


他來找自己的皇後,需要有事麼?


富麗的寢衣襯得祝清臉色越發白,公儀灝伸手想摸摸她的臉,卻被不著痕迹地躲開了。


他眼神微暗,猛地扯過祝清的手臂,抱起她壓倒在床上,近乎撕咬地吻她的唇。


祝清身子清減了不少,一如既往地乖順刻闆,任由他剝了她的衣衫抵死纏綿。


可惜公儀灝太清楚她真正動情時的模樣,對她隱秘的抗拒,根本無法視而不見。


他頹然地止住動作,癱倒在一旁。


祝清望著上空,臉上籠著一層悲色,空靈的聲音飄過來。


「我死後……能和箏兒葬在一起嗎?」


公儀灝一怔。


他把戈白河的事瞞的密不透風,祝清倘若知道她唯一的親人下落不明,一定以為又是他的手筆。


隻因他當初買下金香樓,為她殺掉了祝隆。


她過於在乎她這個妹妹,在乎的讓他嫉妒。


所以他刻意沒有提過祝箏的下落,一心想知道,倘若祝箏真的死了,祝清能不能為了他,或是為了平兒活下去。


公儀灝冷聲道,「你是皇後,太子的生身母親,身後當長眠皇陵,百世流芳。」


祝清閉了閉眼,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,如同巨石一般。


公儀灝拉過她冰涼的手,把她抱在懷裡,祝清貼在他兇口,柔聲道,「從前在書院時,我曾與你說過我娘親的事,你還記得麼?」


她已經很久沒這樣同他說過話了。


公儀灝有些怔忪,「記得。」


「那時我沒說完。」祝清聲線緩緩,似在夜話一般。


「當年,娘親並非自願跟我父親回的盛京。」


「她應該有個心上人,我隻聽她發燒的時候喊過一次,不是父親的名字。」


「父親待她很好。」


「娘親應該……也對父親生了些情分。」


祝清越過公儀灝的肩膀,望向窗外的宮牆,「以前,娘親懷著箏兒的時候,就像我現在這樣,關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,望著四方天,夜夜等著父親回來。」


公儀灝側過頭瞧她,想要接話,祝清卻沒給他機會。


「箏兒出生那天晚上,剛下過大雨……娘親一個人痛了一夜,喊了一夜,清晨才聽見孩子的一聲哭啼。」


「我把箏兒抱進懷裡時,襁褓之中露出一張小小的臉,紅撲撲的一團。」


「娘親告訴我,此後天地無依,我便是箏兒唯一親人……要護她一生周全。」


「然後她便跳井自盡了。」祝清周身縈繞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,聲音越發輕,「被強取豪奪的是她,背負罵名的是她,凄慘收場的也是她……」


燭火煌煌中,她像在囈語,「如今,我也要重蹈覆轍了。」


祝清眼底的悲涼和妥協,讓公儀灝呼吸一滯,立刻道,「你我兩情相悅,不會是重蹈覆轍。」


「兩情相悅……」祝清像是聽到了好笑的話,涼涼的目光落在公儀灝臉上。


「去書院之前,祖母早就拿名錄給我提前背過了。從初見第一眼,我便知道誰是當朝太子。」


「這樣,陛下還覺得是兩情相悅嗎?」


寢殿之中落針可聞,祝清輕柔的嗓音如同雷霆萬鈞,直劈的公儀灝眼中柔情盡退。


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。


前世他懦弱自厭,她卻愛他愛到願意去殉情。今生這麼努力,她卻棄之敝履。


原來,從一開始,便都是他在鏡花水月中一廂情願罷了。


她心中從來就隻有妹妹,所謂殉情,不過是要和妹妹在地府團圓。


兩世的愛與恨,如浮影遊牆,一霎間全都從他指縫中溜走了。


公儀灝兀然大笑了一聲,在寢殿之中迴響的有些滲人,他一把拽起祝清,惡狠狠地咬在她唇上。


「計之深遠,不動私情,清清你看,你果然適合做朕的皇後。」


血腥味瀰漫開來,祝清被咬的痛哼,眼眸如同暗淡寒星,下意識掙紮。


公儀灝抱住她,像是自言自語道,「從前我們各有桎梏,都不要再提了,你隻要知道我愛你……就已經足夠了。」


祝清被抱著,脊背仍挺得筆直,淡聲道,「當日在紅楓林中,陛下為了向我證明再世重生之事,證明公儀休的殘忍乖戾,寧願讓我眼睜睜看著親妹受穿心之痛……」


頓了頓,反問道,「陛下當真愛我嗎?」


公儀灝面色一僵,陡然道,「不要叫我陛下!」


祝清噤了聲,又恢復了那種木偶般的安靜,隻剩一雙柔而濕軟的眼睛注視著他。


像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。


右眼又傳來鑽心的疼痛,公儀灝咬著牙關,「祝清,朕給你兩條路,一是可以出宮,但再也不能見平兒,二是……」


祝清神色很靜,「我選一。」


公儀灝:「什麼?」


祝清:「我說,我選一。」


「重選。」公儀灝臉色一變,「朕讓你重選。」


祝清眼中露出幾分哀憐,像是對自己,也像是對公儀灝。


她輕嘆一聲,「阿隱,我們彼此放過,好麼?」


這是時隔多年,她再一次喚他「阿隱」。


公儀灝的神色竟有幾分無措,死死拽著她的手腕,「祝清,你對我,可有一刻動過心嗎?」


祝清眼睫輕顫,她順著祖母的規矩長大,從未拒絕過任何安排,一生的使命隻有嫁入高門,光耀門楣。


動心這樣脫軌的事,對她而言太過陌生,也太過奢侈了。


祖母不會白白送她進書院,本就是為了勾連世家,但想要別人的心,又怎麼能全然置身事外呢……


祝清細細端詳眼前人,與他糾葛數年,年少時也曾幻想過,如果他不是太子就好了……


可他不是太子,他們就根本不會相遇了。


他為了大業可以放棄她,又因為想要一個孩子重新想起她,恰如娘親所說,男女之間的情分,本就是朝起暮變的東西。


而她,隻是想要為自己活一回而已。


祝清沒答,冷麗的眉眼中儘是倦怠,「陛下乃天子帝王,心懷天下,不應囿於小情小愛。」


心懷天下的帝王…….


「可從沒有人問過我,想不想做這個天子?」公儀灝失笑,「你們都有得選,你們都可以離開……」


他若是搖擺不定,就是愧對六親,就是忘恩負義……他不能對不起壯志未酬的父皇,不能對不起以命換命的母後,不能對不起為他籌謀的容衍。


可那麼沉重的血海深仇,他已經報過一次了。


他的父親是明君,他也做過一世明君了。


上一世肝膽俱裂,容衍可以為他心中所念孤注一擲。


他卻被綁在帝王座上一輩子,連殉情的資格都沒有。


今生的一切權衡,全然成了笑話。到頭來,還是隻有他被困在這裡而已。


他望著祝清黯淡無光的眉眼,困一個人,總好過困住兩個人。


反正他已經……習慣了。


殿外冷風呼嘯,殿內燒著地龍,沉鬱的空氣卻冰涼徹骨,仿若凝固一般。


許久,公儀灝的聲音再度響起,如同從喉間擠出。


「祝清,你把平兒帶走吧。」


「不要讓他……也成了沒有娘的孩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