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抹慵懶的輕蔑淡笑，是顧禦的一見誤終生。
然而當下，顧禦並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輾轉反側是從這一眼開始。
熒幕中，他的臉，倏然僵硬，轉身離開、不歡而散。
然而，事實證明，兜兜轉轉，該遇見的終究還是會重逢。
第二次，箬桐坐在馬背上，看到了站在鴉片館附近的顧禦。
她冷笑著策馬上前，用那條馬鞭，抵住了他的下顎，逼他擡頭看她。
「你也就這點出氣！」
隻這一句話，便激得顧禦全身血液逆流。
輕蔑的掃了眼說不出話的顧禦，箬桐揚起手中馬鞭，揚長而去。
自尊心坍塌的顧禦，在屈辱、悲憤之後，第二日，他踏足箬府想要再見箬桐一面，卻得知她去了六國飯店。
他隻有一個想法，去找她當面說清楚。
他根本不是真的想要墮落，他隻是被人矇騙了。
然而，當他緩緩步入了那間傳聞由英、法、美、德等六國共同投資建成的奢華飯店，上海灘當下最頂級的名流人士在這裡談笑風生，唯有他格格不入。
金碧奢華的民國酒店大廳，數不清身著華貴的客人寒暄微笑，眼底的目光，卻時不時往窗邊飄去。
端坐在窗邊，蕾絲洋裝的箬桐輕輕啜一口咖啡，帶著白色手套的纖長素手捧著一本書。
潔白的陽光灑落在她的發梢，那一刻，彷彿所有的喧囂逐漸褪去，世界都在她身旁沉靜。
恍如光與影的兩個極端，幾乎給了顧禦當頭一棒。
她坐在最好的位置，姿態優雅，被眾人追捧，而他寒酸至極，連坐下點餐的資本都不復存在。
沒有任何一個瞬間，比這一秒更能讓顧禦清醒的認識到，他的往日榮光早已轟然坍塌。
箬桐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，在這一秒，慢慢擡頭。
淡漠的眼眸，沒有一絲身處頂尖名利場的虛榮，反倒帶著一縷深藏的，對這個世道的倦怠與厭惡。
包括他，這個曾經的往日皇族。
腳下宛若墜了千斤，內心那點可笑的自尊與高傲，被擊得粉碎。
他垂下眼簾，轉身邁出六國飯店。
當他再次站在箬府的門前，眼底一片血絲。
這一次，他帶著老宅地契，接過箬桐的支票，離別前的最後一眼，是箬桐纖細瑩白的腳踝，若隱若現。
至此他絕了所有的可笑想法，遠渡重洋，前往歐洲。
濃烈激蕩的旋律在這裡如畫卷一樣鋪展而開，與傳統英雄主義的電影不同，到了另一個國度，事實卻遠不像觀眾們想象的那麼美好。
在滿是外國人的高等學府求學，即便繳納了同樣高昂的學費，但和顧禦一樣的華夏學子，卻天天在這裡遭受著種族壓迫和不平等待遇。
他拋去所有自傲與自尊，放低姿態、拼了命地潛心修習學業，終於憑藉著遠超同輩的努力，獲得優越的專業成績。
然而，弱國無外交，從不是一句空話。
嘴上喊著「民主」、「平等」的口號再響亮，依舊無法改變，西方白人對東方黃皮膚的鄙夷和區別對待。
在學校裡，顧禦就算擁有著優越的成績，體面的外表和舉止，他依舊被所有外國人視為「次等人」。
同學的不斷欺辱，專業教授的冷眼旁觀，路人的避之不及甚至掩面恥笑，充斥著他的生活。
但是，他從來沒有絕望。
因為每一次，當他覺得疲憊想放棄的時候，耳畔總是回蕩著那一句。
「你就這點出息！」
輕笑的口吻，戲謔的音色，像是一記鞭子抽在他最難受的地方。
數年的求學歲月，就在這樣漫漫忍耐中，顧禦艱難又堅定地走到了最後。
畢業前夕，顧禦難得走出了學校，漫步在大街上，卻突然聽到了前方傳來的慘叫聲。
他快步趕去，親眼看見了一名年過半百頭髮花白的華夏同胞，被一堆外國學子圍在中間拳打腳踢。
「滾回你們骯髒的東方，黃種豬。」
對方的謾罵囂張瘋狂，手上的勁道更像是在摔打麻袋一樣。
顧禦直接擋在了那位同胞的面前，那一刻，他終於確定自己這麼多年的隱忍是為了什麼。
回去。
實業興國！
那一晚，他做了一個夢。
夢裡，箬桐穿著華美的歐式長裙，緩緩將手搭在了他們學院中最受歡迎的男生手上。
伴隨著悠揚的華爾茲，她與那名男生，滑入舞池，翩翩起舞。
隔著觥籌交錯的人群，顧禦站在漆黑的角落，望著那抹對他來說，哪怕是在夢裡依舊高不可攀的身影。
腳下彷彿被牢牢黏在了地闆上，縱然他拼盡全力，都無法靠近分毫。
交織錯亂的光影，在他身後不斷迴旋，直到定格。
夢境就此清醒，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訂下距離回國時間最近的一張船票。
彼時，軍閥混戰、國內一片焦土。
唯有被列強強行霸佔的租界區，才能有些許如夢幻泡影般的「和平」。
在這人命如草芥的年代，學成歸來的顧禦，踏上了幾乎被列強掌控的香江。
燈紅酒綠的香江，多少人醉生夢死，隔江不知亡國恨，籠罩在不知名的陰暗中，又有多少人，為一腔熱血命赴黃泉。
他很快攢足了自己的第一本啟動資金，照著西方的工業化體系，成立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家實業工廠。隨後多年，一點點蠶食了整個香江的各種勢力，成為香江令人聞風喪膽的顧爺。
然而，誰都不知道，名滿香江坐擁無數財富的顧禦，卻在爆發大規模革命戰爭時，毫不猶豫地將名下所有資產暗中捐成了物資。
悠悠歲月輾轉即逝，影片一轉，他人口中歷經晚清民國抗戰數十年終為一代傳奇的顧禦，已經是滿頭白髮。
這一次，他又回到了上海。
幾經輾轉，從一個國外富商手中，買回了當年賣給箬桐的祖宅。
時局動蕩數十栽，當年的皇族嫡子早已不復少時，滄桑的歲月在他身上眼底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。
他推開那座同樣刻上了歲月洗禮的宅門，立在會客的庭院裡。
時光緩緩流轉。
所有的屈辱落魄與榮光，在明媚的陽光下，悄然化為青煙隨風飄逝。
他的臉頰彷彿時光倒流般，回到了年輕時站在這裡的模樣。
老樹下似乎有一道聲響，他回頭，隻見氤氳的青煙中，身姿窈窕的女子漫步而來，朝他輕描淡寫的投下一瞥，然而，這一次，她唇邊的笑，卻帶著一抹溫暖。
悠悠數十載，竟是彈指一揮間。
在自己的幻境裡，顧禦終於在這暖陽庭院前，和他此生再也沒見過的箬桐相視一笑。
這一瞬，電影倏然落下帷幕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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